Airbnb在华三轮权力洗牌,每一拨人在位时只推动前进一小步,权力施展难以形成延续性。它要求CEO不仅有创业者的心态和实力,还要懂得如何在国际公司厘清障碍、释放影响力,这样的人才少之又少。
文 | 张珺编辑 | 宋玮
在Airbnb大张旗鼓宣布2020年IPO计划时,它最得意的中国区市场正经历着入华以来最大规模人事震动。 《晚点LatePost》独家获悉,一场管理层换血不久前在Airbnb中国(中文名:爱彼迎)落下帷幕。此番换血标志是,Airbnb中国区运营负责人潘荠(Sean)2019年7月离职。 潘荠是Airbnb中国第7号员工,也是通过长达14个月面试招募的第一位高层人士,实际角色相当COO。中国区反复更换一把手,潘荠始终是稳固二号人物。伴随他离开,多名运营体系管理人员离任,包括市场拓展&业务增长负责人Ellie Hao、西区市场负责人Lody Liu。此外,设计、市场、人力也都发生了人员更替。 本轮人事变革前后历时1年,未受波及员工没有强烈震感。“一切都是悄悄进行的。”一位离职中层人士说,“甚至没有留下一封邮件。”看似温吞洗牌背后,是一名有着更大欲望的42岁CEO、支持他的旧金山总部势力,以及摆在2020年只有极少人知晓的激进目标。 中国民宿市场规模在去年达到接近200亿人民币。Airbnb跻身第一梯队,但未得头筹。据Trustdata数据,2019年一季度房源渗透率Airbnb排名第三,为36%,落后于途家69%、榛果民宿43%。 Airbnb在华4年、400人,在中国区领导人确立上充满坎坷。首先是空窗两年多,标准太高找不到合适人选,全球多位高管轮换兼任;得益于全球CEO布莱恩·切斯基(Brain Chesky)力挺,2017年6月破格提拔中国技术负责人葛宏,但他仅在中国CEO位置上坐了4个月便辞职;再次空缺一年后,2018年9月由本土创业者彭韬继任。而后开启了上述换血序章。 一个共识是外企入华会遭遇水土不服,他们极少能在残酷商战中占据上风。但没在外企身居要职的人难以理解,这种“水土不服”究竟意味什么,文化冲突在商业体中以何种面孔出现,在看似职业化的外企里,一场场博弈、夺权怎样上演。 记者追踪Airbnb三年,找到伴随其低调进驻中国处在关键岗位的近十位亲历者,试图揭秘这家公司在华三轮权力洗牌。
混沌起步中国
2013-2016年:没有灵魂人物,3人到30人,绞尽脑汁步步拉开序幕。
2015年9月,北京机场迎来9位美国西海岸客人。这时Airbnb刚拿完一笔15亿美元巨额融资,以255亿美金估值跻身全球未上市企业第三。三位创始人迫不及待带着CFO、CMO和核心技术人员,一齐飞往中国,想要开辟这个有14亿人口的庞大市场。一位在场陪同人士说,刚下飞机,他们每个人都在手机里注册了微信账号。
早前,Airbnb内一直存在两种声音。拥护者看见中国增速惊人,认为公司应大幅加快步伐;保守党则担心中国游客素质参差不齐,出境住进欧美房东家可能招惹纠纷,这会折损他们赖以生存的品牌调性。 更让美国人忧虑的是中国恶劣商战环境。“中国是一个丛林,就打猎来说,在美国只要按规则就可以打到鹿、小兔子;在中国有可能打到一头熊,也有可能什么都打不到。”一位Airbnb中国前五号员工说。 高层本次出行,意在充分了解中国市场。上述陪同者回忆,在中间人接洽下,Airbnb高层兵分多路,密集拜访百度、小米等中国优秀科技企业,会见Uber在华负责人、eBay在华元老人物,以及数位“中国创业圈谁都知道的”创业者。 尽管集体出访斩获了不错成绩——结束时,高层向中国团队表态:“中国要跑得快,要什么我都支持你。”但对于在华分支来说,想要向总部争取资源、权限和空间,仍然是一个绞尽脑汁而漫长的过程。 事实上,Airbnb布局中国很早。2013年,其亚太总部从香港迁至新加坡,每个区域分配2-4人远程拓展中、日、韩、东南亚等地。2014年,Robert Hao和Bruce Li二人从新加坡搬到北京,成为首批常驻人员。出于注册公司需要,他们以30万/月租下侨福芳草地6层,但空租8个月才装修。员工们在芳草地2楼家具城找到临时工位,展厅来客人经常把他们赶来赶去,和总部沟通也不顺畅。在这样的情况下,中国前期业务推进不紧不慢,员工下班早时会一起去喝酒。 “我在这个公司几年了,每年都在开始。”另一位Airbnb中国前十号员工表示,“我们需要用很多办法让中国越来越重要。”戏谑的是,Airbnb曾在2015年8月和2016年12月两次宣布正式进中国,每一年都在重新拉开序幕。(官方认定入华时间为15年。)知情人士称,在2015-16两年间,总部都对中国区没有任何KPI指标,核心是——把品牌输出出去。 直到2016年底,中国团队规模不过30人。中国区陆续招募5名高管,他们构成管理层雏形:运营负责人潘荠(Sean)、法务负责人刘泽(Derek)、市场营销负责人陈慕儒(Mia)、公共政策负责人安丽、产品技术负责人石言心。
耗费这批早期经理人大量时间的,是与全球总部斡旋。亚马逊CEO贝索斯曾提出两种抉择,第一类是做完决策还能掉头;第二类是一旦走出大门,门就关闭,再也回不来。生意场上两者占比分别为95%和5%。经反复沟通,他们就管理权限与之达成默契。中国区和总部商议,对于绝大部分能回头的决定他们有权自行拍板,总部可以反对,但不能叫停。他们试图让美国人理解“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这句中国古话。 “总部即使不采纳也会往前走。”上述知情人说。此外,中国区还争取来一项特权,即美国各个Team都有一名专人与中国对接。“他们帮我们打开每个Team的关系,要让执行人都知道中国重要。” 总部对中国区态度升温,最直观体现在汇报关系变化上。起步时,中国和日、韩团队一起汇报给北亚区负责人,之后是亚洲负责人,再往后上升到全球COO。到2017年,他们直接向创始人汇报,每个月都有1-2次和CEO开会的机会——汇报层级缩短意味着决策效率提高。 到这里,Airbnb入华路仅仅是开始。Uber比他们早1年起步,在创始人卡兰尼克主导下,进攻中国开营扎寨、不可一世;Airbnb则缓慢得多,轻盈得多,并且自下而上。对全球,Airbnb中国经理人不得不采用游说、谈判和博弈的手段。这么做并非出于企业政治目的,而是大量外资在中国尝到失败滋味后,他们必须想方设法给全球建立信心,说服总部赌下更大筹码。在外界感叹Airbnb在华踟蹰不前、一手好牌打烂时,他们内部正上下打通棘手的人际关系,构建了初步协作系统。他们对自己取得的成果感到欣慰。 然而,2017年以前,这个特权市场一直缺少灵魂人物。Airbnb艰难地在中国物色CEO,都不成功。《晚点LatePost》独家了解,Airbnb的要求是——1,产品、技术背景;2,有中国创业经验;3,还要有政府关系。 中国区对这个虚位以待的领导人情感是矛盾的。一方面他们已经习惯自治、享受自治,但更理性看,他们需要一个为通盘负全责的人,一个更强有力的掌权者,打破一直以来有些松散的状态。不管是全球还是本土,他们对这个CEO都有着近乎苛刻的要求。 空降小组,速度与矛盾的开端2016-2017年:激进的优等生和佛系的Airbnb,10个人里有3人得肺炎。
为进一步推进中国策略,中国区主动向总部提议,想要搭建一支本土产品技术队伍。这家公司从未在美国以外设立过技术分支。相比招募本地工程师,从Airbnb总部调遣熟识企业文化的技术人员,最有利于传承,也最能彰显中国区独特地位。然而,双方都没料到,这十位空降兵给中国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速度,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矛盾。 过去,中国有市场、运营、产品团队,工程师全部在美国。他们曾通过12轮面试,为中国区找到有阿里背景的产品负责人(Roc Yu)。他需向美国老板汇报,日常对接同事也都在美国。在产品经理看来,中国区产品在全球优先级不高,经常被总部同事插队。总部发现这样的越洋沟通有很大障碍,不仅存在时差,在偏运营还是偏技术上也达不成一致,尝试快两年终于放弃。 2016年6月,在位于金门大桥旁极具豪华设计感的Airbnb总部,管理层对内宣布,一个精心挑选的“Landing Team”(登陆队)将派往中国。其中8位华人,2位美国人,都要会说些中文。 带头人名叫葛宏,是一个优等生和工作狂。当年葛宏以高考状元身份考入清华计算机系,又以顶尖成绩在耶鲁拿到硕士学位。在Facebook期间,他为人津津乐道的功绩是,带领了信息流广告成长为该公司营收支柱,并受到CEO扎克伯格的青睐。Airbnb把葛宏挖来,没过多久就委以重任。
(图为Airbnb中国区首任CEO葛宏)
此时此刻,距离这批精英工程师正式进驻中国还有4个月,他们已经忙得焦头烂额。程序员们接到第一个艰巨任务,即在旧金山解决中国对数据的访问权限问题。 一位接近Airbnb技术团队的人士透露,和Uber网约车双边数据都在国内不同,Airbnb凡涉及出境游,数据一端在国外,一端在国内。他们不仅要在中国建立数据中心,还要打通双向访问权限。但彼时公司安全部门有担忧,他们害怕重蹈当年雅虎30亿用户数据泄露的覆辙。最终,工程师应高层要求采取了折中方案——以匿名机制禁止中国境内以任何形式访问境外数据,反之境外有权限。“所有非中国用户数据,都不能在中国用任何的形式access。”他说。 2016年10月,十人小组落地北京。没有热烈的欢迎仪式,他们平淡无奇地来到芳草地报到。空降小组没有打算在中国长久待下去,记者了解到,这些工程师和总部有协议,在华约定时间为一年,一旦期限结束他们可立即返回美国。刚到岗,Airbnb中国就遭到黑产大规模袭击,源源不断的救火指令接踵而至。这场攻击的背景是,Uber前脚宣布退出中国,本土黑产随即盯上Airbnb。他们的常见招术包括,盗用他人信用卡预定房源,信用卡所有者发现后要求Airbnb索还这笔钱,但同时他们已经将钱付给了行骗者。这让公司蒙受大金额资金损失。“来势非常凶猛,总部有风控部门,但在别的国家没有见过。”上述人士说。他们联合总部工程师,不眠不休重新设计了系统。 过程中,葛宏开始展露出狼性,与之共事过的人用“非常非常aggressive、要求非常非常高”评价他。葛宏过往履历一路都很优秀,对自己要求极高,他渴望在新公司快速作出业绩。共事者回忆,当时十名技术人员,常常忙到连睡觉时间都没有,加上这帮人多年未在国内生活,10个人里3人得了肺炎。 他们的拼命给中国区换来速度。不仅推动了产品本土化,比如和阿里巴巴进行紧密商务合作,接支付宝,把谷歌地图覆盖在高德上提供地图解决方案;还做了大量招聘,夸张时单周面试安排百余场。中国区开启大范围扩张,到2017年在华员工数从区区30人增至200。最令全球方面欣喜的是增长数据,据官方连续两年披露,2016年使用过Airbnb的出境中国游客同比增长142%,2017年中国境内游客入住数同比增长289%。随着中国业务崛起,Airbnb在2017年首次实现年度盈利。
“葛宏觉得要快,不仅要把基础工作做好,还要有商业影响力。”上述共事者说。但葛宏没有料到,就在他们取得骄傲成绩的时候,一场企业内部的文化冲突正在酝酿。 一个办公室里时常出现的场景是,本土团队四五点去健身房锻炼、六点下班,工程师则匆匆忙忙,加班到十一二点甚至凌晨。两边对悬殊的工作状态都有微词,本土觉得空降兵打破了他们生活工作平衡,工程师觉得凭什么我们压力这么大、这么辛苦。本土派还不时会组织办公室沙龙,工程师表示“根本没功夫”,这加深了双方隔阂。 其实,这批工程师不少人有Facebook从业经历。在Facebook,一切讲求“快速行动”,这与Airbnb慢悠悠的性格迥异。两者鲜明差别源自创始人,扎克伯格是程序员出身,而切斯基是设计师——知情人士称,这位天马行空的CEO讨厌受到商业指标束缚,曾经甚至幻想过推出由Airbnb设计的豪华飞机。此外,业务形态也决定了两家公司气质不同。Facebook是高频应用,用户量巨大,而Airbnb使用频次低,单个用户一年到头就造访一两次,规模也小很多。因此,相比Facebook反应敏捷,Airbnb更注重有人文关怀的价值观。 “在硅谷的中国人和本土中国人之间的gap,不亚于美国人和中国人。”上述前五号员工感叹。“葛宏刚刚从Facebook过来就立刻来中国了,没有在总部融入大环境的过程。”上述共事者尝试寻找归因。不过,直到目前这些矛盾只是隐患,引爆条件尚且没有成熟。 葛宏到后,为中国市场构建了雄心勃勃的成功蓝图。该目标在公司内部很少有人知道,即使知情者也不愿向外人提及。这是一个看上去几乎不可能完成的目标。总部当时CFO 劳伦斯·托西(Laurence Tosi)也参与其中,不过他因强烈推动上市与切斯基出现分歧,18年初离职。 “我们现在只有一个2020年的目标,想得到10亿美金生意。”一位核心知情人士3年前对记者说。要知道10亿美金以上,是Airbnb2019年二季度在全球市场的营收规模,这说明他们想在上市年从中国市场拿到整个盘子1/4比重的生意。 Airbnb内部有个无人不晓的口号:“Win China。”(赢在中国)CEO四个月辞职迷雾
2017年6-10月:葛宏接连触动本土、既得利益者、新加坡和总部四股势力。
目睹了中国区业绩的切斯基力排众议,极力推举葛宏出任中国CEO。他看重葛宏追求完美的品质。不过,切斯基几乎是Airbnb董事会里唯一支持者。
(图为Airbnb全球CEO布莱恩·切斯基) 葛宏不符合董事会对中国领军人的要求,除了是技术出身,他既没本土创业经验,也缺乏牢固政府关系,“连个EMBA都没读过”。一位接近Airbnb全球的知情人士称,Airbnb另一位联合创始人柏思齐(Nathan Blecharczyk)就提出过反对意见。而对于即将上任的CEO,中国本土团队没有参与选举过程,直接接到任命通知。前文提到他们已多年习惯自治,如果对新CEO不够认可,后者将难以展开工作。 来自董事会的强大压力、本土根深蒂固的势力,甚至全球其他地区的声音,都将成为一名跨国企业区域CEO执掌路上的掣肘。 来华8个月后,2017年6月,Airbnb郑重宣布葛宏出任全球副总裁,并全权掌管中国事务,直接向切斯基汇报。葛宏正式站到舞台中央。他想以最快速度证明自己,既报答切斯基的赏识,也为自己谋求更宽广的管理权限。但很快,他触动了太多人利益。 “葛宏想瞬间震撼切斯基。”上述知情人士回忆,“他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既然你对我委以重任,我就要立刻给你交一份圆满答卷,所以逼大家挺厉害的。”葛宏剽悍的管理作风,首先令本土团队和基层工程师心怀不满。其次他的上位影响了既得利益者。在葛宏接手中国区技术前,本土技术由最初管理层中石言心负责,他人在美国,远程管理中国。石言心本来想借这次机会回国,没想到高层派葛宏来当了他的上司。这里面还有一层关系是,石言心是葛宏在清华的师兄。葛宏到任后,石言心随后便离职。
再次是新加坡方面,原本中国的人力资源和绩效营销等都放在新加坡,葛宏刚上台就想把这些团队全部拿掉,让中国区自己做。最后新加坡只剩下法务部门。这帮黯然离场的人心中也有怨气。 更大阻力来自总部,这受到全球高层的势力范围影响。Airbnb共有四个事业部,三个是核心业务——房源(Home)、体验(Experience)、高端(Luxe),最后一个是中国(China)。其中,体验由切斯基自己管,房源挖了亚马逊Prime全球负责人,高端业务让被收购公司创始人负责。这导致三名创始人中另两位,没能在核心业务崭露头角。乔·格巴比亚(Joe Gebbia)主要看创新方向,而柏思齐长期对中国富于热情,他还特地给自己取了中文名。 柏思齐是来中国最勤的创始人,频繁时每月一次。很多发布会他会亲自站台,也会连轴接受多家媒体20分钟独家采访。上述知情人称,柏思齐对葛宏的任命不赞成,他想对中国保有话语权,但葛作为中国区主席,则不希望他插手。 总之,葛宏太想在短时间内让所有事情都尽善尽美了。记者了解到,他当时对Airbnb中文取名“爱彼迎”都很有意见,一度想换掉,可惜没来得及动手。 由于各方积攒了太多情绪,有人开始给总部打小报告,期间甚至传播桃色绯闻。坚挺的支持者布切斯基到最后也表现出疑虑,担心中国区文化会不会真的受到不良影响。葛宏共事者称,葛宏是突然辞职走的,他为人清高,一旦遭受不信任不愿委曲求全。从2017年6月葛宏出任CEO,到10月份他离开,只有短暂四个月。一切戛然而止。 首任CEO辞职迷雾,反映出外企最高层经理人要面临的各方势力和文化冲击,步步艰险。葛宏没有在类似位置呆过,所以缺乏经验。“他在Facebook,是从只有两个人的团队慢慢做起来,而Airbnb中国是一块肥肉,很多人盯着。”上述共事者说,“他不太会把大家团结起来。” 拨开辞职、绯闻、动荡的迷雾,葛宏对中国区真正贡献在于,以一种略微过激的方式落地了技术和产品本地化。他的速度和本土企业比可能不算快,但在Airbnb这个步伐优雅、网络全球的“大章鱼”肢体上推进,实属不易。更何况章鱼的每一只脚都可能是牵绊,而非助力。是葛宏和他的团队让Airbnb寻路中国从最初梳理全球人际和沟通层面,向前一步扎根本土。 而这场“闹剧”的结局是,葛宏离职不到1个月,柏思齐如愿以偿担任中国区主席。总部派来在Airbnb多年、熟知企业文化的新加坡法务负责人萧锦鸿(Kum Hong Siew)暂代中国业务。合约到期时,空降十位工程师中,只有一两名留在国内,而今这个团队已实现葛宏的百人规模构想。公司需要有人继续管理这支队伍,又把石言心请回来,石实现了他回国负责技术的愿望。中国区CEO位置空窗1年,在柏思齐把关下,招来新的继任者。继任者的刀锋
2018-2019年:一个直接、令人有压力感的CEO,中国区依旧不宁静。
和葛宏受切斯基提拔不同,彭韬是柏思齐亲自邀请来的职业经理人,而后又得到切斯基信任。这决定了他背后旧金山势力相对稳固。 今年4月彭韬在接受《晚点LatePost》专访时说,Airbnb最初通过猎头找到他,他当时正在创业,兴趣不大。“让人意外的是我跟柏思齐一见如故。”柏思齐后来专程飞到中国,又找他聊了一次。他们在三里屯从18点聊到23点,次日又从8点聊到13点,一共10小时。彭韬评价这位创始人“既成功又谦虚”。 在柏思齐的推荐下,彭韬于2018年9月出任中国区总裁,至今刚好一年。和葛宏清一色学霸、工程师背景不同,彭韬是一名更有经验的管理者。他从华中科技大学(本科)、墨尔本大学(博士)毕业后,连续参与创办企业包括面包旅行、面包猎人和城宿。上任后,彭韬没有立马表现得激进。一位共事者称,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学习。“不像葛宏那么猛,在平衡各方利益想得清楚一些。”一位Airbnb离职人士说。
(左为Airbnb联合创始人兼中国区主席柏思齐,右为中国区第二任CEO彭韬)然而“刀锋”藏在隐匿处,过去一年,Airbnb中国不少管理层和员工缓慢外流。《晚点LatePost》了解到,管理成员中有3人离职,1人被削权。首先是彭韬到任不久,法务负责人刘泽(Derek)和设计负责人Vivian Wang离开;而后在18年底,公司对市场部进行拆分,部分人转向汇报给增长团队,市场营销负责人陈慕儒(Mia)权力削减,该部门张超和海纳等员工离职;再之后,变化发生到运营体系,中国区在任时间最长的高管潘荠辞职。 中国区原来运营的架构是,潘荠最高,其下是负责市场拓展&业务增长、质量、社区的几名管理者。其中市场拓展&业务增长负责人下,再分成东、西、南、北四区,分别由四位总监负责。2019年5月,他们接到口头指令,四个区从平行关系调整为东区向北区汇报、西区向南区汇报,这导致东、西区总监不服,期间他们打过仲裁。后来市场拓展&业务增长负责人Ellie Hao、西区负责人Lody Liu离开,东区负责人Jasmine Dai请了长病假。在招来有美团、艺龙背景的新东、西区负责人后,架构又调回平行状态。运营负责人现在没有找到合适接替者,暂由石言心代管。 不同处境的人对变化持不同意见。受波及者认为这是彭韬主导的一次换血,组织拆分调整不过是想方设法赶走不听话的人;未受影响的人没有感觉公司有明显震荡,只是有基层员工说,他能感受到管理层关系没那么和睦;还有观点认为,彭韬的做法不应受到诟病,比如Airbnb全球市场部也有过从品牌到增长的转变,这是公司发展阶段使然,后者更容易测算投资回报率;当然,更多人处于观望状态,无法盖棺定论。(Airbnb中国公关部对此回应,相关前员工因个人原因离开公司,属于人员正常流动。此外对市场部传言予以否认。) “彭韬是一个非常直接非常local的人,管理上更加给大家压力。”一位Airbnb离职员工说,比如任何时候他觉得要做会立马让员工执行,而中国区以往高度尊重个人时间和生活,此外他还收紧了差旅和报销标准。对新风格不适可能导致部分人离职。每个人更具体的理由不得而知,不过有离任人员在采访中用“固执”、“独裁”这些负面词汇评价他,可以看出不满。 更有员工不安,Airbnb以500万美金投资了彭韬创业公司城宿,占股51%,这是他们在华的唯一投资,目的或许是买断彭韬创业精力。但之后中国区部分相关合作指定要给城宿,他们担心CEO个人“有私心”。对此公关部表示,彭韬自担任Airbnb中国总裁后,没有再涉及到城宿的日常运营中,在城宿也没有任何投资,相关传言不属实。 另一位离职人士表示,他现在不方便说太多。他开玩笑把离职与离婚做类比,即便现在离婚了,但孩子还在前妻手中。等Airbnb上市6个月股票解禁,信息可能会不一样。“那时候就是那个孩子成年了。” 彭在任上,为中国区招了几名高管,这是继葛宏风波后中国区的第三批管理团队。新招高管包括,产品负责人栾昊、人力负责人李楠、设计负责人吴卓浩、法务负责人姜山,他们过往工作经历更偏本土。一位离职中层说,有多年阿里工作背景的李楠,在本轮人事洗牌中起到关键作用。而保留下来的原管理成员有,技术负责人石言心、公共政策负责人安丽、增长负责人孔直秋(孔是空降十人工程师中留任国内的一员)等。中国区依旧不宁静。 Airbnb官方回应称,彭韬认为,Airbnb中国的成员要有来自创业公司、互联网大厂等,只有这样一个混合体,加上招聘团队的硬性要求,才能保证引擎健康。“如果一直是单一的人才分布,那么几乎不可能在中国取得真正意义的成功。”孔直秋则表示,彭韬加入Airbnb后,公司变得更有凝聚力。“之前大家也往这方向做,但是各司其职。当你抱成一股绳做完一个项目后,你会发现其实这个结果跟之前的输出会有非常大不同。”
对现任CEO功过评价为时过早,他目前关注的是推动中国业务在商业上本土化,具体策略包括推出小程序、调整费率收取模式和市场下沉。据官方披露,2018下半年和2019上半年中国区业务增长近3倍。记者了解到,Airbnb中国区国内市场今年目标是间夜实现3.8倍增长。 换人也好,施加压力也罢,这些都不能评判一个CEO成败,只有业绩可以。而现在留给彭韬的时间已经不多。年度目标外,葛宏在时定下的2020年10亿美金营收目标迫在眉睫,这正好是Airbnb上市时间点。(Airbnb估值达310亿美金) 一位二级市场分析师称,Airbnb在华“小有成就”,比途家等本土玩家稍逊一筹。目前Airbnb在全球超过700万房源,粗略估计中国房源数量50万套,占比较小,但预计中国市场未来营收贡献会越来越大。值得注意的是,不同于盈利2年、现金流充足(2019年Q1账上现金约35亿美元)的Airbnb,中国民宿龙头仍是亏损状态,在资本寒冬下,同样提出了上市日程。 “我们小心翼翼地进入中国市场,我们要确保我们成功不依靠速度,也不依赖砸下数十亿美元的巨额资金。” 柏思齐去年接受《晚点LatePost》专访时说。 Airbnb在华三轮权力洗牌,每一拨人在位时只推动前进一小步,权力施展难以形成延续性。它要求CEO不仅有创业者的心态和实力,还要懂得如何在国际公司厘清障碍、释放影响力,这样的人才少之又少。多数跨国企业分支都面临类似挑战,Airbnb入华连环戏提供了一个可供深入思考的样本。 如今,Airbnb中国办公室从北京最具艺术气息的商场芳草地,搬至CBD财富中心,这里是中国最繁华商业中心,窗外正对央视大楼。从艺术到商业,经过三拨人层层递进的集体力量,这家高逼格外企终于把中国当作他们在资本世界快速运转的四大巨轮之一。这里不仅是他们最大出境游市场,也将成为最大客源国。不断经历风雨和混乱的中国区,不知会站在谁的肩膀上开赴下一站目的地。这部隐秘连环大戏有待续集。
【声明】本作品为《晚点LatePost》与腾讯新闻独家合作内容,未经授权,不得转载。